贊助商鏈接 |
597苗木網(wǎng)2012年4月11日從互聯(lián)網(wǎng)獲悉:種樹、守山,王小苗說自己30年就干了這兩件事。他的面龐被高原的太陽炙烤得黝黑,雙腳皸裂如樹皮。村里人說,這老倌也要變成一棵老樹了。
王小苗所在的云南省陸良縣龍海鄉(xiāng)樹搭棚村,聽上去滿是綠意,下轄的自然村甚至還有“綠映塘”這樣的名字。但實際上,這里屬于喀斯特地貌,灰白的石頭山上原本只有零星雜草。
當初,正值壯年的王小苗和7個“好兄弟”領著村民上山種樹,在花木山辟出一片林場。后來,他們又完成了附近9個鄉(xiāng)鎮(zhèn)十幾萬畝的造林工程。
如今他們種下的第一批華山松已長成大樹。人卻眼看著老了。王小苗73歲,是8人中最小的,年紀最大的王家云已經(jīng)87歲。八老中有4人幾乎無法獨力走出村子,若不是坐著來訪者的汽車,當初種下第一批樹的地方,他們已上不去了。
2010年,花木山林場被評定為國家生態(tài)公益林,按照規(guī)定,護林員年齡不能超過60歲。8個老倌這才全部下山。
種樹
78歲的王家壽說,華山松長大一歲,就會分出一道杈子。守山的時候,他還能數(shù)得清樹上的枝杈,而如今大的松樹足有10米多高,他仰脖兒站一會兒,就覺得暈。“數(shù)不清啰”,他說,但眼中充滿喜悅。然后他用雙手圈出碗口大,猶豫了一下,又往外抻了抻說,“有這么粗了”,像是在比劃自己小孫子的塊頭。
3月里一個清冷的春日,王家壽的屋檐下,生起一爐炭火。早上七八點鐘光景,爐邊已經(jīng)聚集了他們幾個老伙計。把拐杖扔地上,把水煙筒點起來,老人們開始了七嘴八舌的交談。只要天氣好,肺氣腫沒發(fā)作,王家壽都會早早出來曬著太陽,等著老哥老弟來“吹牛(聊天)”。
“吹的都是以前在山上的時候。”王家云說。他的一雙眼睛變成渾濁的青黃色,聽人說話,他會把手攏到耳邊,把頭傾向聲音的來源。他已經(jīng)記不清是哪年上的山,也說不清造了多少畝林。每當旁人問起這些,他口中吐出的數(shù)字總是不一樣。
他說,第一棵松樹長得比他高時,那得過去了十四五年。王家壽一聽就不樂意了。這位8人中唯一識字的老人趕緊打斷王家云的話:“咳,你搞錯嘍,也就幾年的事,我記得到!”他的弟弟王長取坐在一旁,頻頻點頭。而性格老實寡言的王云方無論聽到大家說什么,都會帶著微笑,“是嘞”、“對嘍”地附和。
說起大家造林的面積,王家壽神情嚴肅地一條條澄清:“花木山是7400畝,總共是13萬6千畝。”說完,他還不忘叮囑老哥們兒兩句,“咱干了半輩子的事,可別說錯了。”
1980年,花木山還沒花也沒木,有的盡是亂石頭。大風來了,石子混著砂滿山滾。山下的苞米從不結果實,只生空苞子。41歲的王小苗已經(jīng)當了17年的民兵營長。他總是領著民兵到花木山靶場練習射擊。太陽曬在石塊上,燙手。
“山也要和人一樣,穿上衣服褲子才好。”王小苗找生產(chǎn)隊長一合計,決定上山種樹。“山頭有樹,山下有路,農(nóng)民才能富”,王小苗總把這話掛在嘴邊。其實初衷再簡單不過,樹能擋住風,能存住水,能當木材賣。那時候,在生產(chǎn)隊干活,男的給10個工分,女的給8個,種樹也一樣。
王小苗挨家挨戶地做工作,他拉來了王家壽,王家壽又叫上了弟弟王長取。湊齊8個領頭的,又各自拉來了十幾個親戚朋友,堂哥叫著堂弟,妹妹挎上姐姐,老爹領著兒子;旧侥_下,兩間廢棄的磚瓦廠草房也被改成了“花木山集體林場”。
可是,要讓石頭縫里長出綠樹,比在地頭種出莊稼要苦。
“苦多少?”王家云擺了擺手嘆道,“嗨呀,比不得。”
王長取對著炭火伸出10指,找不到一片完好的指甲,或凹凸不平,或早已殘缺。王小苗脫掉鞋,腳跟的皮膚千溝萬壑,“到冬天就淌血,血把襪子都打濕了”。
在種樹的日子里,每年冬春季節(jié),凍雨和冰雪將山上的石頭凍得酥脆時,8個領頭人就每人帶著百八十人上山了。從每天清晨到夕陽西下,他們揮動鐵鋤、鋼鋤,按照長寬20公分、深20公分的標準“挖塘子”;⒖诘乃崧閺奈赐V梗浦猩龃笮∷。水泡磨破了,變成了老繭。鋤頭一把一把地劈掉,幾天就要換新的。而手指甲也一片一片地劈掉,再長出來。
他們在背風、平坦的地方搭起低矮草棚,支起大鐵鍋,輪流做飯,男女分居。苞米餅子貼著鐵鍋慢慢黃熟了,挖塘的人們也慢慢回到駐扎的地方。無論誰回來晚了,余留的晚飯總在鍋里冒著熱氣,管飽。
晚上,寒氣從天上降下來,從石頭里鉆出來。一件蓑衣,鋪一半,蓋一半,男女老少來不及覺得冷,就在極度疲憊中睡去。而8個兄弟總是瑟縮在同一間窩棚里,手足相抵,互相取暖。
到了雨季,他們披上蓑衣,趁著雨天將培育好的松苗植入挖好的塘子里。
提到樹苗的時候,王家云努力瞪大了眼睛說:“你曉得可有好小嗎?”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七八厘米的長度,笑了起來,“只有一根豆芽菜!”在他粗糙皸裂的掌中已難看出清晰的紋路,蒼黃色的指甲彎曲變厚,前端開裂。
實際上,總共有上百萬根“豆芽菜”,從石縫里長成一棵棵松樹,覆蓋了整座花木山。
守山
那時候,每當他們在勞作中覺得腰酸背痛,便會直起身來,打望著已經(jīng)綠化的山頭。“看見樹,就覺得來勁了。”
如今84歲的王云方走路時,身體完全弓了下去,要壓在一根拐杖上,才能一步步挪動。他親手種下的“豆芽菜”們早就超過他的身高好幾倍。對他來說,舒展身體,抬頭看看它們,已經(jīng)很費力了。
坐在小馬扎上,他會不時用手緊按著左邊的小腹部位,“總覺得痛”。
從1980年到1982年,海拔2400米、方圓7400畝的花木山上已經(jīng)遍植松苗,95%以上成活。四里八鄉(xiāng)人都來參觀,周邊鄉(xiāng)鎮(zhèn)也來請他們幫助造林。又過了11年,這一地區(qū)原本石漠化嚴重的13.6萬畝荒山全都種上了華山松。
從1982年9月開始,松林經(jīng)林業(yè)部門驗收合格后,能得到國家每畝每年10元錢的補貼。向信用社還完購置工具和種子的錢,再給勞力發(fā)完工資,這些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算起來,近千人的造林大軍,每人每天能得3角錢的報酬,這個數(shù)字后來漲到了7角。而8個領頭人的工資和其他人并無差別。
從1993年起,老人們不再上山種樹,他們在花木山林場辟了一小塊地住下來,當起了義務守林人。他們養(yǎng)蠶、養(yǎng)長毛兔,也種些蔬菜。樹木的生長固著了山上的水土,兔子養(yǎng)得活蹦亂跳,蠶繭抽出優(yōu)質(zhì)的絲線,山坳里還出現(xiàn)了一個天然的小水塘。用木桶將浮萍撥開,就能打水。老人們與松林為伴,“過得很高興”。
2010年下山后,王家壽和王長取兩家靠低保生活,其他六老的生活“困難是有些,但總是過得去”。之前有媒體報道的,老人們的心愿“就是解決低保”,其實并非如此。
老人們聊累了,爐中的火燒得更旺。王小苗呼嚕呼嚕地抽起水煙筒,王長取和王家德背著手在院子里活動起來。一直沒怎么說話的王云方忽然開了腔,說起自己前幾天的一個夢。
那天晚上,他夢到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又回到了林場,掄著鐵鋤挖塘,鐵石相擊,火星四濺。夢里的自己“壯得很”,不是現(xiàn)在的“老背鍋”。身旁的村民對他說,老爹爹,你好苦。他直起身來,看見身邊滿是大樹,便對那人說,我不苦。
醒來后,他使了半天勁兒想從床上坐起來,直到氣喘吁吁。
造福
王家云一輩子也沒蓋起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他心里時常覺得愧對兒孫,但孫子媳婦卻對他說:“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們跟著你沾了大光了,村上人都說你們給我們積福了。”
所謂的“福”當然并不止于人們的贊揚。
從花木山林場往下走一公里,有一處“龍?zhí)?rdquo;,龍?zhí)杜杂袀小村子,名為“水井子”。村民說,龍?zhí)毒褪巧饺,從前下了雨,水直接從山上沖下來,存不住。可自從有了這些樹,幾年前,山上有了地下水,就有了“龍?zhí)?rdquo;。
村民們用石板為龍?zhí)缎拗艘粋水窖,封上鐵窗,窗上掛著鎖,走到近前就能聽見泉流的嘩嘩聲。連接水窖的水管直通村子。據(jù)說,水井子村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為了“龍?zhí)?rdquo;專門搬遷至此的。村里86戶、296口人,吃水全靠這眼泉。
推開鐵窗,是一池清澈見底的泉水。池上方有個泉眼,清泉汩汩冒出,一刻不停。說起8位種樹的老人,村民們的感謝非常樸實:“他們做的事是在為子孫后代造福,功德無量。”
事實上,自從花木山附近的幾個荒山頭全部披掛綠裝后,再也沒有冰雹來打過地里的煙葉,也沒有沙暴刮倒山下的莊稼,空苞米終于結果實了。樹搭棚村年紀40歲左右的人都還記得,小時候在山間,風卷起沙子石子,人根本不敢抬著頭走路。如今,陽光透過樹隙灑下,清風徐來。鄉(xiāng)里的干部來看望八老,贊揚他們“簡直不只種了樹,還造了景區(qū)”。
太陽出來,王小苗所在的王家村會被曬出一股松香味兒。松枝圍成鵝圈,也堆滿了村民屋后的柴房,松針甚至把茅房的頂棚也遮擋得嚴嚴實實。小孩子撿松塔當玩具,飛起一腳踢得老遠。
王小苗從屋里搬出一條長桌,擺在院子中央,又搬出一口大鋁鍋,再把雞都趕到角落里,才揭開鍋蓋。“放在這里邊耗子啃不到”,他笑著把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幾下,小心翼翼地翻弄起鍋里的東西。
“勞動模范”、“優(yōu)秀黨員”、“造林英雄”……大到國家級,小到村委會,鋁鍋里裝滿了他的獲獎證書、榮譽獎章和紅色綬帶,甚至還有領獎時佩戴的大紅花。他一樣樣取出來打開,瞇著眼睛,對著陽光看半天,再擺放到長桌上。獎狀實在太多,這邊的剛放好,那邊的就跌落到地上。他趕緊彎腰撿起來,拂去灰塵。
其實,不識字的王小苗根本看不懂上面寫了些什么,但他能將成套的獎狀和獎章準確地匹配起來。“那當然知道哪個和哪個是一起的啦。”王小苗愛惜地看著滿桌的榮譽,“我經(jīng)常翻出來看的,來人了也要給他們看。”
有時候,他得了獎金和捐款,會給村上的老人分去一些。獎品也會和7個老伙伴分享。唯獨這些獎狀是屬于他自己的。
他還因種樹給二兒子討來了媳婦。那年,他揣著工人的工資去挨村發(fā)放,走到一戶人家,當家的看他皮包鼓鼓,當下就要把自家的閨女許配給他家的小子。
現(xiàn)在,王小苗就和二兒子一家生活在一起。當被問及能給兒孫留下什么時,他指了指那只鋁鍋。在他的口中,小孫子對他很是崇拜,嚷著要跟他學。
王小苗居住的閣樓,屋頂透出光來。床上罩著一層破洞的蚊帳,床下并排放著糊滿泥巴的舊鞋。一件蓑衣掛在床邊上,王小苗說:“我孫兒小,還穿不得這個。”
圖啥
2010年,老人們回到了山下的農(nóng)家。不時有山外面的媒體造訪他們,他們都很熱情。“大老遠來看望我們幾個老倌,你們辛苦了。”王小苗常說。有人提出看他的獎狀,他會說“好嘛”;想?yún)⒂^他的閣樓,他也說“好嘛”;讓他評價一下“領導”,他還是說“好嘛”。
最近幾個月,每隔幾天,就有“領導”指示他們第二天別出門,要來“媒體”。媒體來了,汽車載著8位老人上山,來的人從包里掏出相機和其他一些老人們從沒見過的機器,讓他們按照老照片的順序站在曾經(jīng)拍照的地方,咔嚓咔嚓一通,然后下山回家。有時,也有“媒體”和他們坐在一起聊天兒。就算是年輕的后生,老人們也叫“老師”。
跟“老師”說起燒洋芋或是挖塘子,幾個老人的語言都很樸實?梢坏┱f到種樹有什么意義,他們馬上就一本正經(jīng)起來,“保護環(huán)境”、“美化家園”這些詞用方言從他們嘴里說出來,顯得有些生硬,可他們說得很認真,眼睛還直直地盯著對方。
陸良縣宣傳部精神文明辦的史主任是和王小苗接觸最多的人。他說他有次領著王老去市里領獎,本來告訴他,臺下全是“大領導”,要把教他的獲獎感言背順溜,可上了臺,王小苗啥也不記得了,只說了一句話:“我不后悔。”
榮譽從來沒有消除老人對家人的歉疚。在家中需要勞力、兒女需要父親的時候,他們選擇了種樹,忽略了顧家。最多的時候,連續(xù)8個春節(jié),他們都在山上的林中度過,燒幾個洋芋,喝幾杯苞米酒,就算是過年了。
王家壽的妻子氣得指著他的鼻子罵:“人家叫花子、狗都還過3天年,你連狗都不如。”夫妻倆爭執(zhí)起來,王家壽胸前的扣子都被妻子扯掉了。而王小苗的妻子干脆買了一口新鍋,鬧著要跟他離婚。在當?shù),買新鍋就意味著分灶、分家。
但就是離不開樹,他們還是選擇了留在山上,繼續(xù)挖塘、種樹、守山。
說起來,王家壽的兒子王明昆最像父親。他初中畢業(yè)就跟著父親上山種樹,后來,他成為花木山林場瞭望臺的護林員,一干就是8年。兒子小的時候,妻子總是每天上山把孩子交給他,再自己回村務農(nóng)。如今,王明昆雖不再上山守林,卻還是林場的護林員之一。
王家云的大兒子王吉榮就早早選擇了退出。他隨父親上山造林幾年后,便覺得“吃不了那個苦,比盤田辛苦多了”。而王家云的妻子保小四如今說起和王家云的婚姻,還是抱怨他“又窮又寶(傻)”,要不是因為自己臉上出過疹子,才不會嫁給他,“連養(yǎng)出兒子都是寶的”。
母親口中的“傻兒子”王吉榮后來外出干建筑,成了鄉(xiāng)里小有名氣的“大老板”。他家的2畝地被老人種上了樹,也劃到集體林里去了。王吉榮只是說:“老人一輩子都苦過來了,我這兩畝地沒啥舍不得的。”
而王小苗的女兒似乎始終也沒有原諒父親。7歲那年,父親就帶她上山,這位如今的絲廠女工沒上過學,認不得幾個字,直說“我爹把我耽誤了”。
對于如今81歲的王開和,種樹意味著洗刷對自己母親的愧疚。他18歲參加土改,21歲入黨,曾是大隊的標兵。但因為把自家的地讓給別家蓋房,致使母親一氣之下服農(nóng)藥自殺。因此被開除黨籍處理的王開和選擇了上山種樹,“當時我認為這輩子啥也不盼了,不能為我母親做啥,就種樹為后輩做點事吧。”
如今走上花木山林場,松濤陣陣。拂去松樹腳下綿密的松針,依然可見瘠薄紅土覆蓋著青灰的巖石。野花一叢一叢地開放,當?shù)厝苏f,要不是這兩年大旱,林場的紅杜鵑該開得更好。
珍惜
對8位老人來說,樹和人一樣,也是他們的家人。每年栽下的松苗一旦“站著,綠了,活了”,他們就高興起來。“就像看到自己的小孩子。”王家壽說,要是看到樹死了,他就得“咳咳”兩聲,覺得胸口發(fā)悶。
一年冬天,王小苗帶上17歲的大兒子到板橋鎮(zhèn)上山種樹。一個多月的嚴寒和疲憊使少年患上了重感冒,高燒不退。王小苗惦記著挖塘子,下不了山,就讓妻子查彩英一人送孩子到市里的醫(yī)院。經(jīng)過3個小時搶救,少年還是離開了人世。
后來,樹更成了王小苗全部的精神寄托。無論誰問,他都硬是一口咬定在他們8人的堅守下,山上沒著過一次火,也沒人敢砍樹。
說到守林,王家壽指了指面前的火爐,講起了90年代初一個干燥的春日傍晚。那天,臨近的馬街鎮(zhèn)大龍?zhí)洞宀恢l家燒梗子點著了大火;鸾栾L勢,兇猛地撲向毗鄰的花木山林場,“呼一聲就燒上去”。他們8個人硬是用鐮刀砍出一片隔離帶,揮舞著松枝將火撲滅。最后,衣服都燒光了。
王家壽正講得起勁,一直在旁邊悶頭抽水煙的王小苗忽然重重地把半米多長的水煙筒磕在地上。其實,那一次,王小苗的肩膀、脊背都被燒傷,是8人中傷勢最重的一個。但他總也不愿意承認,林場曾經(jīng)面臨險境。
“說沒人偷樹,那也是不可能的。”王小苗擰緊了眉頭,終于開口,“一棵能賣300元!”他伸出了3根手指,重重地強調(diào)著。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能讓很多人對他付出的心血毫無顧忌。
有一次,他在林場巡山,忽然看見原本矗立著3棵最早一批種下的松樹的地方,只剩下3個光禿禿的木樁子。王小苗往地上一坐,手撫著樹樁截面上的年輪,眼淚就掉下來了。
其實,村里很多人都認為,樹是八老種下的,八老想砍就能砍。但他們誰也舍不得砍。需要木材、柴火,他們還是從外面買。王開和的屋檐下釘著一根半米多長的木桿,撐著隨時可能垮塌的土房。他從沒想過砍樹來修葺自己的家。問他為什么,他只是笑呵呵的,堅決地擺擺手。
王家壽也一樣。他指了指自己的房子,西邊的廂房之前塌掉一半,還砸傷了他妻子的眼睛。但他讓兒子買來竹子進行加固。王明昆很想求父親向集體要點松木,可他不敢張口,他知道,“樹就是老爹爹的肉”。
王長取更是對落下的松針都充滿了愛惜。他偶爾上山轉轉,看到村民撿松針做肥,就上前制止。在他看來,落葉歸根,樹才能長壯。一個人撿點兒沒什么,“人多了,這林子過不了多久就敗了”。
義務護林的時候,8個人每天早晨5點半起床,每人負責兩三個山頭的巡視。下午一兩點,再出去轉一圈。晚飯后,又分頭上山。山里沒有人,只有腳踩在松針上的聲音和偶爾的鳥鳴。但老人們并不覺得孤寂,也沒什么可害怕,除了火。
因為周圍的樹越來越多,倔強的王小苗開始不讓家人在祭掃之時燃燒紙錢,而是拾一塊山上的石頭,把紙錢壓住。碰上別的掃墓者,他也要勸上幾句。
有時王小苗也會在林場遇到吸煙的年輕人,他就“沒收”人家的打火機。“看我是個老倌,他們就交給我了。”其實,王小苗是個名副其實的“老煙槍”,煙不離手。不過只要上山,無論是去幾天還是幾個月,他連一口也不會吸。“種樹最怕火,辛苦幾十年,一把火就啥都沒了。”
2010年,龍海鄉(xiāng)請八老將林場交由集體管理,他們可以下山養(yǎng)老。王開和說,到了那一刻,他心頭才算靜了。因為守山時,護林防火責任重大。“不交掉林場不敢回家。‖F(xiàn)在只想那些小妹妹(年輕人)能夠看好。”
王云方的妻子去世得早,他忙于種樹沒顧上家里,心中一直遺憾。如今,他的妻子就葬在他親手種下的華山松林之中,樹高十幾米。他的兒子王國平說:“我媽還在跟我爹一起守著。”
王家壽的兒子王明昆從抽屜里摸出一只鐵盒打開,像打開塵封的記憶。在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中,王小苗和王家壽站在山崖的巨石上,他們的面頰還未因衰老而塌陷,胸膛還未因勞作而佝僂。著深藍挺括的中山裝,頂一頭黑發(fā),王小苗對著鏡頭微笑,仰著下巴,像得勝的英雄。
兄弟
30年來,他們?nèi)諒鸵蝗盏赝谔、種樹、守山,日子過得有些寂寥。但8個人從未分散過,像山上相鄰而居的松樹一般,始終并肩站著,這又讓他們心里非常安慰。王小苗說,8個老倌從來沒紅過臉、打過架(吵架),凡事都有商量,家人也彼此照應。
老人們的聚會仍在繼續(xù)。王明昆搬來一袋洋芋蛋,用火鉗子夾著,丟到爐子上去烤。“他們都是我們的爹。”王明昆的妻子說,她在旁邊搭手,不時和幾位老人閑話家常,“太熟悉了,早就是一家人”。微微起了點冷風,這位樸實的主婦趕緊張羅著讓年紀最大的王家云進屋里烤火。說不動老人,她干脆找了個大號的爐子,又燒起一爐炭火,推到老人們中間。
這樣的情義,不需要語言來表達。問八老中任何一個他們兄弟感情如何,回答都是“一般”、“還好”、“過得去”。事實上,他們只是不好意思去表達。因為樹,他們成了親人。
在王家壽的記憶中,哥幾個在山上也很快樂。他們種活了樹,樹也活潑了他們的生活。穿梭于林中,再也曬不到毒日頭,想唱山歌就吼一段。低下頭,原來的石漠地也變了,長出鮮嫩的蘑菇,可以“改善伙食”。扯一把野花給小孫子,摘幾顆野果下酒。遇到年齡大些的松樹,王小苗還會走過去,對著樹干拍兩下,像是給老朋友打招呼。
每棵活著的樹,每片茂盛的林,都讓他們“心里高興呀,再沒那么高興了”。有時候興起,王德映就會說幾個笑話,王開和會隨手撿一片草葉放在唇間,悠揚的小調(diào)就飛出來。王家壽最愛唱《金鳳子,開紅花》,“一開開到窮人家”。
洋芋蛋在爐火上發(fā)出微小的噼啪聲,王家壽的歌聲也響了起來。他聲線粗礪,牙齒漏氣,神情卻是雀躍的。每唱一句,就有一位老人加入進來。有人忘記歌詞,旁邊的人就大聲地提醒他。歌聲畢,老人們一起哈哈大笑。
王家壽摩挲著自己的膝蓋,得意地說,這不算啥,我們還跳舞,螃蟹舞。說著他就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回身招呼剩下的人。
屋前的空地上,兩條看家狗慵懶地趴在水窖邊,一棵蘋果樹開滿了粉白相間的花朵。樹下3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唱著“螃蟹歌”,舞動手臂做蟹鉗狀,同時把腳抬起來,試圖去碰觸對方的腳。
“以前在松樹下也是這樣的。”王家壽邊介紹邊忙著蹦蹦跳跳?墒牵麄円呀(jīng)太老了,衰老到嘴里唱著歌,手卻跟不上節(jié)奏;努力抬起腿,卻無法碰到對方的腳。
但對老倌們來說,這樣已經(jīng)足夠令人滿意。王小苗說:“我們8人在一起,就像身上穿的衣服一樣,不新不孬,剛剛好。”